每次回美濃老家,入庄頭右轉,就可以看到已被政府列為三級古蹟的「敬字亭」。它不僅能激起思古之幽情,對我而言,更具有一種特殊的意義。我的童年就是在敬字亭附近閒盪嬉戲,也曾與母親在那敬字亭燒字紙。
母親告訴我,這座敬字亭建於清朝乾隆年間。有一位姓梁的原鄉子弟為紀念倉頡造字,而創導尊重文字,選在開庄地方建一座敬字亭。這充分表現了客家人重視漢文、飲水思源的美德,也象徵古早美濃人的一種人文修養與對文化傳承的重視。
我家就在下庄仔的「李屋夥房」(三合院祠堂上,懸掛一塊清朝皇帝頒贈的「文魁」木匾),離敬字亭很近。母親生於民國前二年,育有九位子女,我排行第七。
有一句俗諺:「娶某要娶客家女,不要嫁客家男人」。那時候的客家婦女,不但要撫育子女、料理家事,還要下田工作。所以我看到的母親是一大早起床後,要洗衣做飯、照顧孩子、屋後種菜,還要忙農事,可說是勤儉刻苦,無怨無悔,鮮有休息的時候,整個人忙得像陀螺一樣,轉個不停。比起現代所謂的女強人還要能幹,母親就是一位典型的客家女人。
母親跟我說,日據時代,外公除了讓她到學校讀書外,還請老師到家裡教漢文,如三字經、增廣賢文及一些古文古詩。結婚後,孩子一個接一個,加上又有做不完的家務與田事,根本與書絕緣。現在想起來,母親平日講話中,總帶點哲理,而且很有創意。在她那個年代,能夠上學的女子畢竟不多,母親算是有點學問的女人。難怪母親很「識字」,也很「惜字」,又很「敬字」。家裡有兩個竹子編製的字紙簍,母親規定凡是有字的紙,都要丟進字紙簍。當字紙簍滿的時候,母親就會挑到敬字亭去,將這些有字的紙燒掉。
從小我的字寫得並不好看,對別人能寫得一手好字,非常羨慕。母親跟我說:「字寫得好也是一種才能」,所以受到母親的影響,我逛書店時,常常會購買幾本名家的字帖來欣賞、臨摹。婚後,因工作需要用到毛筆,曾經一段時間勤練書法,母親看了有讚賞也有鼓勵。在我練書法的期間,漸漸體會到中國字本身就是一種藝術,所呈現的美感妙不可言。
母親在晚年時雙目失明,住在四哥家,四嫂告訴我,與母親幾年相處,領會到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,母親也常常唱山歌或是講一些古早的事給她聽。我每次去看母親,會撫摸她稀疏的白髮與清瘦的臉頰。雖然她年歲已高記憶衰退,但我總會要求她唸一些古文古詩,而她也能朗朗上口幾句,讓我好感動,眼眶不自覺就濕潤起來。
今年家聚,談起有關敬字亭的事,大哥已76歲,小妹也有54歲,小時候都曾與母親到敬字亭燒字紙。大哥的五位子女也曾與祖母到敬字亭燒字紙。可見母親嫁入李家後,遵循上一代的傳承幾十年來從未間斷。直到母親年紀大了,行動不便才停止。
母親於今年六月初過世,享年94歲。上回回美濃看到敬字亭令我睹物思親,帶著敬虔的心前去瞻仰它、撫摸它,就像依偎在母親的身旁,重溫小時候的情景:
母親身穿傳統客家藍衫,頭梳圓髻,打著赤腳,用長長的竹竿挑起又大又高又圓的字紙簍。我緊跟在後頭,一起走到敬字亭,把一張張的紙往洞裡丟,直到所有字紙燒完,已是黃昏時候,母親再挑起字紙簍,牽著我的小手返家。落日餘暉,斜斜的照在敬字亭,母親與我的背影,漸漸沒入在農村的暮色中。
此情此景,回憶起來多溫馨美好,就像一幅又「美」又「濃」的畫,一直在我心中迴盪不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