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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庄仔人李文蓉
窗外淅瀝的雨聲將我從夢境中喚回。七年了,祖母最後的慈容常出現在我的腦海裡。
祖母被壽衾蓋裹著,雙唇微張就像是生前熟睡時的模樣。我端詳著那瘦削的臉龐,眼前浮現祖母唱山歌時的神情。
我幼年時和祖母同床共被的房間在川堂西側,每天清早她用歌聲喚醒小孫女:「食茶啊~要食烏龍茶哦~,看戲咿~要看薛平貴哪~,移山~挪海是樊梨花哦~… …」,睡眼惺忪中臥看著她梳頭,生髮油的香氣瀰漫在房間裡。當她抓起一綹頭髮時,就是我起床參與的時候,我將她的頭髮用彈性繩束緊,然後綰成一個圓髻,再將ㄇ形髮簪從右側插入,固定好那油光閃亮的髮型後,祖母掀開竹門簾,向灶下行去。
梳頭的過程中,祖母有時唱山歌,有時細說從前,我不搭腔卻也聽得津津有味。「結親~要結對門者哦,三餐~食飯看得到哦」「年輕時,我的朋友都說我是美濃下莊的第一美女,妳阿公很早就中意我,時常去俺家行動,伊頭擺時節真會唱山歌,都找我對唱。」我從鏡子裡望著祖母,雖已年過甲子,她的鵝蛋臉依悉可辨,雖然我沒見過祖母年輕時的照片,但是立在一群姑婆、嬸婆、叔婆中,她稱得上是老美人。
「細妹仔要好好讀書,有才情就得人尊敬。日據時節俺讀過日本書,可惜漢字認不多。嫁來李家後連連生了九胎,一生就在生養小孩、耕作田地、操勞家務中渡過。妳將來要有自己的事業,做個經濟獨立的女人。」
「細妹仔打扮要清淨,連寫出來的字都要好看,常露笑臉就有人緣,人緣好就有貴人相助。」
閒暇時祖母會把籐椅挪到廳堂門口,手捧著古聖賢時文或佛書,口中唸唸有詞,碰到不懂的漢字,就會大呼:「文蓉!俺的老師!來教俺呀!」有一年,漢忠哥從台北歸來,驚喜祖母識得很多漢字,不僅誇獎祖母聰明好學,也讚許我是一位稱職的小老師。
祖母「惜字」、「敬字」的態度也表現在日常生活中,有字的紙不能踏、不能坐,要收集之後挑到敬字亭去燒。每隔一段時間,祖孫二人戴著斗笠,一前一後擔著竹簍前往敬字亭,那連接二人肩膀的擔竿,被午後的日頭照著,發出閃閃的銀光。我們帶著朝聖的心情進行這項儀式,等候字紙燒成灰燼才返家。一路上祖母或唱山歌或話家常,總不忘說一句:「俺們李家一定會出產很多大學生。」
我十五歲時到高雄市讀書,假日回美濃,偶爾給祖母梳頭,那握在手心的頭髮愈來愈少,滿頭的白髮已找不到一根青絲,她對孫女的叮嚀如同錄音帶一陳不變。我到台北讀大學後,更無機會幫她梳理頭髮,懷鄉之情湧現時就會憶起祖孫相處的時光,連雙手彷彿也散發出髮油的味道。--- ---
當年在祖母身旁的小跟班已是步入中年的國文老師,近幾年有感於文化傳承的重責大任,我在課堂上也教書法。祖母35年前的話成了我的教材:「漢字是全世界最美的文字」、「從字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,練字就是修身,字好看人也就正了」。
「食茶~要食烏龍茶哦~,看戲~要看薛平貴哪~,移山~挪海是樊梨花哦~。」這熟悉的曲調在耳畔迴盪。祖母在世時,我曾經想要將她的歌聲錄音保存,怎奈此事未能如願,令我徒呼遺憾!我遠嫁新竹,平日忙於工作及育兒,返鄉探親的時節不多。想起祖母唱的山歌:「結親~要結對門者哦,三餐~食飯看得到哦」不禁淚如雨下。(《美濃月光山雜誌》)
我得了思鄉病。
思鄉病的好發期在冬春之際,此時的北部既濕又冷,人的心情也像那天空的顏色:陰鬱、灰暗。新竹人看氣象預報只能羨慕南部的暖陽,而我則是更加想念月光山下的家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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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庄仔李屋夥房 |
所幸我有藥方能舒緩思鄉病,它就掛在客廳的牆上,是屋中最珍貴的擺設了。這帖藥出自李登華老師之手,只能看不能吃。各位鄉親,您一定猜到這帖藥了吧?沒錯!它是一幅水彩畫:下庄仔李屋夥房。
思鄉病來時,走入畫中的夥房,漫步在前庭後院,童年的回憶一一喚起。我望著禾坪(曬穀場)回想夥房的盛況,「臨暗頭」這裡就是小孩的天堂:跳格子、丟沙包、玩彈珠、騎馬打仗...沸騰的喧鬧聲好似要掀開夥房的瓦片一般。當祠堂的燈亮起時,大人就出場了,人手一根竹條追趕自家小孩;叔婆伯母們扯起喉嚨喊叫著孩子的小名:「小牛牯還不歸來洗身」、「細妹歸來食飯」,叔伯的兄弟姐妹呼應聲此起彼落。最後人人頭上頂著一團黑壓壓的蚊子回家,只剩下癩蛤蟆駐守在暗摸摸的曬穀場,合奏起「咯咯咯」的夜曲。
神遊童年之後,我回到畫中的夥房,那錯落有致的檳榔樹和椰子樹,隨著清風搖曳生姿,放射狀的枝葉彷彿是直衝天空的綠色煙火,將紅瓦的夥房襯托得更氣派。煙嵐裊繞,雙峰山的山頭依稀可辨,透明的藍天浮著片片的白雲。
曬穀場邊的婦人是我熟悉的長輩。綁著香蕉似的髮髻,捲起客家藍衫的袖子坐在凳板上洗衣服的老人家,正是阿番叔婆太,我想起削瘦的她搓洗衣服的模樣,空氣中還依稀飄盪著南僑肥皂的味道。堂下著灰色上衣的人是家祖母,祖母晚年視力衰退,必須扶牆而行,那步履蹣跚的姿態呈現在畫中,看到這幅畫的親友們,一眼就能認出她來。
塌損的矮牆在登華老師筆下充滿了古意,絲瓜藤上開著朵朵的黃花、圳溝旁一群鴨子搖臀擺尾在互相追逐、戲水,這些配角為夥房增添了幾許生趣。
這幅停格的畫作有無數個故事可說,夥房就像電影院的螢幕搬演著家族的故事。畫中的長輩早已過世,東側的廂房因年久失修而坍毀,懸掛在祠堂上的「文魁」匾額是李屋夥房的標誌,這個匾額是清朝皇帝御賜的,從清末至今,它見證了數代人的足跡。
女作家鍾文音曾說:「年輕的時候,總想要與家人和土地切割。人到中年,才知道哪裡分得開。飛到天涯海角,也是逃不了的。」「美濃」,令我魂牽夢縈的故鄉,離開妳,我才知道受妳滋養的日子是何等的珍貴美好。
老咪、進玉、秀英、麗雲、季芳、秀蓮、秀芬、麗珍、麗美、阿萍、金蓮、貴珠、君秦、阿偉、阿勇‧‧‧,你們可還記得童年那段閃亮的日子?(下庄仔人 李文蓉)
(《美濃月光山雜誌》)